中國風景園林網(wǎng)訊 2009年11月14日，陳植造園思想研討會暨江蘇省園林規(guī)劃設(shè)計理論與實踐博士生論壇在南京林業(yè)大學召開。此次會議的主題是"傳承·交融"。江蘇省建設(shè)廳、教育廳領(lǐng)導(dǎo)和來自國內(nèi)外的專家學者及風景園林院校師生共計500余位參加了此次會議。以下是的南京林業(yè)大學唐曉嵐報告。

唐曉嵐

《園冶注釋》中的意境美

　　宗白華《中國藝術(shù)意境之誕生》曾說：就中國藝術(shù)方面——這中國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貢獻的一方面——研尋其意境的特構(gòu)，以窺探中國心靈的幽情壯采，也是民族文化的自省工作。“中國心靈的幽情壯采”，無疆、無垠，于當代之我們只能在意境中去追思，園林作為意境美的一個載體，……

　　《園冶》就是這樣一部體現(xiàn)園林意境的精美之作，它是明造園家計成工作二十多年后的精心成果，被譽為世界最早造園專著。它有著傷痛的歷史，無論是其主人還是書本身：明代的江河日下讓計成在動蕩的政局中以一技之長游于士林，晚年則“隱心皆然……甘為桃源溪口人”；此書因作序者阮大鋮賣國而被清朝列為禁書，銷聲近300年。

　　慶幸的是這塊掩埋的“金子”被近代中國造園學者陳植等幾位先生于日本發(fā)現(xiàn)，經(jīng)過積極搜尋與研究，并對以前版本進行校正修編，他的《園冶注釋》的問世使“國內(nèi)學術(shù)界能看到一部完整的《園冶》” ，可謂“功德無量” 。其內(nèi)容充實、詳盡，可以看出，無論在造園方面，還是在對待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方面，陳植前輩與計成一樣，都有著濃厚的興趣和熱情，乃至畢生心血的熔鑄。其在園林方面的功績著實不可泯滅。

　　《園冶注釋》中的意境美是計成心智的結(jié)晶，也是陳植心血的打磨成果、研尋，不僅在于追尋古代造園的巧式，更在于探求心底那份智慧的形成。

　　一 意境美是什么

　　意境是一個獨屬中國的語匯，有著深厚的文化根基，意境說的孕育由“非自覺階段”到“自覺階段” 。

　　“意境說產(chǎn)生、形成于唐代，但就其內(nèi)容和實質(zhì)、概念的生長點應(yīng)追溯到先秦至魏晉六朝” ：唐詩人王昌齡《詩格》中首次提出“詩有三境”：物境、情境、意境，這是意境說的確立階段；而早在魏晉時期就有“境界”一詞，“意境”“境界”概念為一，這則是意境審美自覺的起始階段。自覺審美之后才會有學說的形成。如果追根溯源的話，意境美的歷史卻與人類歷史一樣古老，它起始于鴻蒙的圖騰崇拜年代，是對于那種神秘氛圍的敬仰與期盼，這種期盼隨著社會時代的變遷而改變。

　　近二十年來對意境的研究逐漸升溫，對其定義也是百家爭鳴。此處援引季羨林《美學與美育詞典》中的概念：

　　“意境，包含意和境兩個方面：意指作家主觀的意志和情意；境指客觀的自然和社會生活。意和境的結(jié)合是作家的情思理想同客觀現(xiàn)實的結(jié)合，因而這種結(jié)合會形成一種特有的藝術(shù)境界�！�

　　意，是作家由閱歷經(jīng)驗而打磨出的精神水晶，它有著極高的社會認知度、時代認知度；境，則是由心中之“意”而創(chuàng)出的。意境，是一種美妙的境地，可以達到心與心的交流。意境便是一種美感，是景物與思想、感情熔鑄的產(chǎn)物。意境中有美，美中有意境的遐思，意境與美渾然為一。

　　二 意境美在《園冶》中如何表達

　　意境之美輪美奐在本書中處處體現(xiàn)，在表達方面，勿寧說它是一部絕美的文學作品，卻有著閃光的內(nèi)核。無論是“靜擾一榻琴書，動涵半輪秋水”的閑逸之境，還是“悠悠煙水，澹澹云山”的浩渺之境，無不流露著計成對林園的熱愛。其情思之深、之切，其造詣之高、之婉，其意境之純、之遠，令吾等心所馳、意所神往。

　　如果以上例句是含蓄之語的話，那書中的“幻境”“佳境”“深境”“妙境” “不可少斯一段境界”等詞語的頻用，確在明確表露計成對那種深藏于心的意境，或說那種社會氛圍的熱切向往，那種氛圍與世無爭、各安其職、各得其樂。

　　對其意境美的表達可歸納為 “情”、“氣”、“格”三層次。“‘情’是心靈對于印象的直接反映；‘氣’是生氣運出的生命；‘格’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品格” 。層層見高，一為直接觀感，一為生命期許的賦予，一為美好品格的傳達。三層無嚴格界限，互相滲透，共同表達那一方勝境。

　　2.1 “情”

　　“紫氣青霞，鶴聲送來枕上；白蘋紅蓼，鷗盟同結(jié)磯邊”（“園說”篇），霞染半邊，于席上閑臥，卻聽得幾聲鶴唳；水邊萍浮，鷗鳥成群追逐。

　　“安亭得景，蒔花笑以春風”（“城市地”篇），亭安的妙，亭下之花對春風微笑致意，融融怡怡。園林之美，美在關(guān)系。

　　“偉石迎人，別有一壺天地；修篁弄影，疑來隔水笙簧”（“門窗”篇），石的靜立，營出一方天地；竹影颯颯，天籟之音。布景的巧妙，心境因石之姿、竹之影而更覺高爽。

　　“悠悠煙水，澹澹云山，泛泛漁舟，閑閑鷗鳥”（“江湖地”篇）加上“冉冉天香，悠悠桂子”（“借景”篇），有景可觀、有色可賞、有香可嗅，美妙意境在排比之間氤氳化開，更又統(tǒng)一于那份淡然、幽然、舒然的意念。

　　2.2 “氣”

　　“溶溶月色，瑟瑟風聲；靜擾一榻琴書，動涵半輪秋水”（“園說”篇），這是生命追逐的一份雅致境界：月色影影綽綽，灑落在指間、琴弦；風兒掠過水面，撩起絲絲漣漪。

　　“房廊蜿蜒，樓閣崔嵬；動‘江流天地外’之情，合‘山色有無中’之句”（“立基”篇），房廊曲曲繞繞，樓閣聳峙，心境卻游于“天地外”“有無中”，由房廊樓閣而到山川江河。這種跨越，是心有山水之人的精神跨越。

　　“風生林樾，境入羲皇”（“借景”篇），遠古的風瑟瑟撲面，伏羲之時的蠻荒境地在眼前展開，不如歸去，去探求生命最原始的動力……

　　2.3 “格”

　　“階前自掃云，嶺上誰鋤月”（“山林地” 篇），階前自掃白云，月下誰鋤梅嶺，潔身自好之格在這種清幽、雅然的境界描摹中體現(xiàn)。

　　“片山多致，寸石生情”（“城市地”篇），山石可做出景致，小石塊也可以滿腹情愫。因為計成用有情的眼光來看待，這是他愛憐事物的人格表現(xiàn)。所謂“一切景語，皆情語也”，此類情語書中很多，如“深意畫圖，余情丘壑”（“掇山”篇），丘壑的深情；“似多幽趣，更入深情”（“郊野地”篇），郊野的幽情；“觸景生奇，含情多致”（“門窗”篇），門窗的奇情；這些感情都在印證著他“萬物有情”的品性。

　　“情”“氣”“格”三者有層次，亦無層次，纏繞糾結(jié)，如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般撒落在《園冶》氛圍中，清泠鏗鏘……計成借對造園的精心營煉，塑出了“無往不復(fù)，天地際也”（《易經(jīng)》）的宇宙觀，以及“群生不傷，萬物不夭” (《莊子.繕性》)這種中國儒士具有的悲憫憐惜情懷。

　　“常余半榻琴書，不盡數(shù)竿煙雨”（“傍宅地”篇），書余半榻，香濃沁心；煙雨瀟瀟，疏竹幾竿。榻、琴、書、竹、煙、雨幾個字眼的羅列，就可以影像出一個人的品行。

　　三 意境為什么會美

　　于意境中得到的美感是否有它的原因？近兩千年來的歷史演進，為何中國文人依舊如此眷戀意境的美感境地，而且依舊對它拳拳追尋？我們能否解讀它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？《美學與美育詞典》中將其概括為四點，本段作嘗試性解讀：

　　3.1  “生動的形象”

　　梅蘭竹菊“四君子”，這是典型的“生動的形象”的凝練，梅之高潔、蘭之淡雅、竹之清幽、菊之孤傲，它們的形象被賦予了如此“生動的”性格，流傳甚久，是因為人們不愿割舍寄予其中的高潔品格及人生追求，這其中又有多少柔轉(zhuǎn)委婉的故事�！秷@冶》中也不例外，形象之美栩栩然：

　　“片片飛花，絲絲眠柳”，花瓣幽然而墜，柳枝依依拂別……“隔林鳩喚雨，斷岸馬嘶風”，林中鳩鳴，岸上馬嘯……，運用典籍“久雨亦鳴”“胡馬嘶北風”更將意念拉向深遠。計成不僅在書寫造園，更在書寫造園的終極�！盎�飛”“柳眠”“ 鳩喚”“ 馬嘶”，這幾種中國文學常用元素形象之所以生動是因為它有共識的韻味，它能營造出那種水墨氛圍。

　　3.2  “藝術(shù)家的情感”

　　情感的藝術(shù)達成需要藝術(shù)家高妙精深的文學修養(yǎng)，計成直接表達“深意畫圖，余情丘壑”，其深情的表露充斥在字里行間。有了這層鋪墊，才會有“借景”篇“因借無由，觸情俱是”的園林營造，可見計成對“情”的理解是極為深邃的。這種深厚感情的培養(yǎng)與時代、社會有關(guān)，具體來說，與他的少年培養(yǎng)起的藝術(shù)興趣、中年游山歷水遍覽美景的經(jīng)歷、晚年“甘為桃源溪口人”的委屈境遇有關(guān)：

　　明中期女真民族崛起、李自成農(nóng)民起義，使得社會動蕩污濁，士人流行旅行遠足的風氣。計成南北佳山水遍覽，“在北京、湖北、湖南一帶長期游歷”， 成就了其“胸中所蘊奇”的境界。他既有“更入深情”的園林摯愛之情，又有“惟聞世事紛紛，隱心皆然”的無奈避世之思。兩種情感交互在《園冶》中，兩者又是統(tǒng)一的，正因政途無路“不遇時”，而更愛了歸隱佳山水的生活，更愛了營造園林意境的美，更愛了心中完美世界的寄托。

　　藝術(shù)家情感的高度，具體來借宋詞人周美成的話傳達出來，“成嘆息，長條故惹行客，似牽衣待話，別情無極”，枝條拂衣，不忍離別。

　　3.3  “精湛的藝術(shù)技巧”

　　計成造園的一些手段流傳了幾百年，因為實施的可行、意境表達的到位：

　　“此制……且宜搜土而下，令喬木參差山腰，蟠根嵌石，宛若畫意”；

　　“剎宇隱環(huán)窗……巖巒堆劈石……”；

　　“若對鄰氏之花……可以招呼，收春無盡”。

　　他提出幾條藝術(shù)技巧原則：“俗則屏之，嘉則收之”；“相地合宜，構(gòu)園得體”；“亭安有式，基立無憑”等，這些精煉的總結(jié)，卻又凝結(jié)了多少的心血。而且書中提到藝術(shù)技巧的最高標準：“雖由人作，宛自天開”。即將自然風物的精神提煉、凝集到一方園林中，使人于心中在現(xiàn)自然的壯闊柔美，能臻于此境，則造園追逐的意境達到了。

　　3.4 “含蓄”

　　含蓄有一種婉約之美，繪畫中“馬一角”“夏半邊”的留白手法更是被津津樂道的。在書中“門窗”篇有提到“切忌雕鏤門空，應(yīng)當磨琢窗垣；處處臨虛，方方側(cè)景”，將勝景于窗中隱露，來“留得芭蕉聽雨聲”。尤其是漏窗，“漏磚墻”篇有“觀眺處筑斯，似避外隱內(nèi)之意”，這邊是一種含蓄的造法。窗的設(shè)置會給人“猶抱琵琶半遮面”的美感，空間的遮擋會引發(fā)探究深處的意趣。

　　四 意境美在園林中如何創(chuàng)造

　　意境美的創(chuàng)造，即園林表達其深層次內(nèi)涵的階段，可分為“玩賞”、“創(chuàng)化”、“具化”三階段。

　　宗白華在《中國藝術(shù)意境之誕生》中論述：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，玩賞它的色相、秩序、節(jié)奏、和諧，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，化實景而為虛境，創(chuàng)形象以為象征，使最高的心靈具體化、肉身化�！坝钪嫒松�的具體”即觀賞的特定對象，“色相、秩序、節(jié)奏、和諧”即所觀賞到的方方面面，依個人喜好而略有側(cè)重，“最深心靈的反映”即被觀賞事物所觸動的那份情感，“創(chuàng)形象以為象征”即將心中的美妙意境幻化成具體的景致或事物。

　　以《園冶》中的掇山為例：

　　1“玩賞”

　　計成“少以繪名，性好搜奇，最喜關(guān)仝、荊浩筆意”，而且曾“游燕及楚”，對書畫、奇花異草、自然山水、還有關(guān)仝、荊浩作品的欣賞把玩培養(yǎng)了他深厚的文學藝術(shù)修養(yǎng)，而這是創(chuàng)作的基礎(chǔ)。

　　“意境人格的涵養(yǎng)”應(yīng)是在“玩賞”階段蘊育出的，它是園林意境創(chuàng)造階段應(yīng)該具備的扎實功底。這種人格涵養(yǎng)、人格修煉應(yīng)當是“真實”“豐富”“深透”的，它不僅需要在哲學中尋找文化屹立的根基、藝術(shù)中探究魅力存在的根源，需要深厚的理解力、想象力、創(chuàng)造力，更需要從大自然這孕育萬物的母親軀體中領(lǐng)悟、感懷，以及在社會滾滾的車輪轉(zhuǎn)動下去觸摸那掌控人類命運的方向盤，這樣方能養(yǎng)成“優(yōu)美的情緒，高尚的思想，精深的學識”之意境化的人格。

　　2“創(chuàng)化”

　　即表達“胸中丘壑”的階段。計成“掇山”篇如此描�。骸扒捅谫F于直立，懸崖使其后堅……一塊中豎而為主石，兩條傍插而呼劈峰，獨立端嚴，次相輔弼”，有主有次，層次分明，來將連綿峰巒“做假成真”。這相當于現(xiàn)在的施工階段，將圖紙信息實際化。工程中會遇到很多問題，計成提出了他的理石“等分平衡法”，以及令假山石“萬無一失”“千秋不朽”的置石方法，以創(chuàng)化出“多方景勝，咫尺山林”的境界。

　　3“具化”

　　以上兩階段是設(shè)計家、工程師、施工人員共同努力的結(jié)果，要達到意境渲染的境界，需要游賞者的共鳴，具化階段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。當然，能否在環(huán)境中“予胸中所蘊奇”，能否觀之“亭臺樓閣”就能聯(lián)想“納千傾之汪洋，收四時之爛漫”，以致達到環(huán)境意境美之上的自我心靈重塑，幻化出神圣至美的領(lǐng)地或形象，這，需要游賞者一定的審美基底。

　　五 結(jié)語

　　計成《園冶》中的意境美不僅是一份造園意境的極致表述，更是一個優(yōu)秀造園家的高雅心智表露，值得擁有幾多園林人的傳承心念！

　　值此陳植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，出于對先生研究中國造園史孜孜探求精神的體味、嚴格治學精神的感念、以及先生在近代造園界的開拓貢獻的敬慕，亦是作此文的目的之一，以示懷念！

　　老一輩造園家的優(yōu)秀造園思想同樣需要傳承，正如中國園林意境美將繼續(xù)美麗一樣。陳植在《園冶注釋》“重印園冶序”中說，“……祖國造園科學遺產(chǎn)之發(fā)揚，及其偉大藝術(shù)成就之認識，及今后我國優(yōu)美造園風格之學習繼承……可以等閑視哉！”以此共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