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即使我人不自惜文物,亦應為世界惜之。還觀海外,彼人之保惜歷史物品如彼,吾人宜如何努力?豈宜更加摧殘?”"/>
1943年美國第18航空隊北京航拍圖之紫禁城、中南海局部
民國改造故宮之爭
“即使我人不自惜文物,亦應為世界惜之。還觀海外,彼人之保惜歷史物品如彼,吾人宜如何努力?豈宜更加摧殘?”
1922年在直奉戰(zhàn)爭中擊退張作霖之后,直系首領曹錕謀當總統,直軍總司令吳佩孚提出“恢復法統”統一南北。一時間,被袁世凱解散近十年的國會又活動起來。
1923年5月24日,第一屆國會繼續(xù)開會籌備處在天津成立,6月1日通電全國:“自今日始應由國會完全行使職權,再由合法大總統依法組織政府,護法大業(yè),亦已完成?!本驮谶@時,國會參、眾兩院的一項建設計劃卻惹出大麻煩。
因嫌宣武門象坊橋國會會場不夠宏敞,兩院計劃遷往紫禁城太和、中和、保和三大殿,并將三大殿改造成辦公及會議場所。時以“直魯巡閱使”之職駐扎洛陽的吳佩孚聞訊大怒,發(fā)電報給大總統黎元洪、國務總理張紹曾、內務總長高凌?、財政總長張英華,表示堅決反對。一時輿論大嘩。
三大殿改議院計劃
電報就登在1923年5月22日的《順天時報》上:“頃據確報,北京密謀決拆三殿,建西式議院,料不足,則拆乾清宮以補足之,又遷各部機關于大內,而鬻各部署。賣五百年大棟木殿柱,利一;鬻各部署,利二;建新議院,利三;建各新部署,利四。倡議者處心積慮,無非冀圖中飽之私?!?/P>
吳佩孚稱:“查三殿規(guī)模宏麗,建明永樂世,垂今五百年矣”,“嘗聞之歐西游歸者,據云:百國宮殿,精美則有之,無有能比我國三殿之雄壯者,此不止中國之奇跡,實大地百國之瑰寶,歐美各國無不??地保存古物為重。有此號為文明,反之則號為野蠻?!?/P>
他還舉例說明:“埃及六千年之故宮、希臘之雅典故宮、意大利之羅馬故宮,至今猶在,累經百劫,靈光巍然,凡此故宮,指不勝屈。若昏如吾國今日之舉動,則久毀之矣。驟聞毀殿之訊,不禁感謂!此言雖未必信,而究非無因,而至若果拆毀,則中國永喪此巨工古物,重為萬國所笑,即亦不計,亦何忍以數百年之故宮,供數人中飽之資乎?務希毅力惟一保存此大地百國之瑰寶,無任欣幸,盼禱之至!”
吳佩孚電文發(fā)表后,媒體廣泛報道,甚至稱國會計劃拆除三大殿,在原址另蓋西式議院,對北京政府形成巨大壓力。主持國會遷移的國會眾議院議長吳景濂、參議院議長王家襄、代理審議長張伯烈、憲法起草委員長湯漪等迅速復電吳佩孚,認為吳所知情況不確,稱并無拆除三大殿改建西式議院之說,僅計劃在三殿楹柱之間,增設議席及旁聽席。
復電登在5月27日的《順天時報》上:“謀古建筑之保存,凡建物莫不以獲用而后存,以不用而就圯,此常理也。今之三殿荒廢已久,其旁殿尤甚,倘不加以修葺,別無保存之法,自始議迄今,中外工程師所制圖案不下十數,無一非就原有楹柱之間,增設議席、及旁聽席而止,既無所用其拆,更不知何所謂毀也!”
復電稱,國會遷移三大殿,是為“正視聽以固國本。凡國之大事,如大總統之選舉,及其就職宣誓,憲法之宣布或修正,與夫解釋憲法之會議等,必于其國歷史上最莊嚴宏麗之地行之,此古今中外所同也”,“法之費塞依(凡爾賽)王宮,其王路易十四所營也,而今則為法國國會會合之所,其明證也”,“諸總統選舉法,大總統就職時之宣誓,實為出席國會之所,有事當然于國家固有會場行之”,鑒于“共和以來,清帝猶擁尊號,遺老因而生心”,改三大殿為國會,則“曩者帝制復辟之變,恐再見矣”。
瑞典建筑師施達克(Albin J. Stark,1885-1960)擔綱此項設計,從其1923年4月1日提交的改建太和殿為議院的設計圖可知,方案確實是在“原有楹柱之間,增設議席、及旁聽席”,可并非到此“而止”。
按施達克的設計,帝座將被移走,太和殿東西兩側將各新建兩座二層、5.2米高的平頂建筑,內設總統休息室、議員休息室、衣帽間、廁所和鍋爐房等。雖然施達克盡量壓低這兩座新建筑的高度,并將它們緊貼在太和殿東西兩側6米高的紅墻北面,但其效果只是不影響太和殿的正面景觀而已,太和殿東西兩壁還須各開一個門洞與它們相通。
“計劃未實現也許是我們今天應感到慶幸的事?!?002年,瑞典哥德堡大學學者司汗撰文評論,“施達克在中國的名氣也是當之無愧的??他的紫禁城改建議院的計劃是歷史上惟一一次,希望將來也不會有?!?/P>
后來的事實表明,施達克式的計劃并非“歷史上惟一一次”,它只是第一次而已。
革命風潮
1923年6月,黎元洪被曹錕逼出北京。10月5日選舉總統,國會會場只許進不許出,軍警揚言“今天非把我們的大總統選舉出來不可”。隨后,曹錕賄選總統丑聞爆出,激起全國民憤。緊接著,議員散去,國會癱瘓,改三大殿為國會的計劃終成泡影。
宣統退位后,按清室優(yōu)待條件,尊號保留不廢,居紫禁城后半部分(乾清門以里,包括乾清宮、坤寧宮、御花園等),在那里有一個小朝廷,仍享君主之禮。其歲用400萬兩,改新幣后400萬元,由民國政府撥用。民國總統府設于中南海,與紫禁城比鄰而居。
新舊政權“和平共處”,讓溥儀的英文老師、英國人莊士敦驚訝不已,他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:“在北京的中心有兩個相鄰的宮殿:一個仍保持著紫禁城的榮耀,但住著一個有名無實的君主;另一個則是共和國首席執(zhí)政官發(fā)號施令的中南海。在中南海,坐在總統寶座上的人是沒有帝號的皇帝;在紫禁城,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空有一個帝號而已。統治著中國廣袤國土的人被稱為總統,權力不逾宮墻一寸的人被叫做皇帝。如此反常的情況在其他國家不會超過一周,卻在中國持續(xù)了十三年?!?/P>
若無中南??偨y寶座生出的是非,紫禁城內的小朝廷就可能存在更長時間了。曹錕賄選后,孫中山在廣州大元帥府下令討伐,通輯賄選議員。1924年9月,奉系軍閥張作霖通電向直系宣戰(zhàn),第二次直奉戰(zhàn)爭爆發(fā)。曹錕發(fā)布討伐張作霖令,任命吳佩孚為總司令。10月,直系馮玉祥倒戈,軟禁曹錕,驅溥儀出宮,取消帝號,是為“北京政變”。此后,宮禁開放,故宮博物院成立。
1928年,國民黨北伐成功,宣告中國統一,實行直接黨治、一權主義(將立法、司法、行政三權合為一體),參議院、眾議院這兩個辛亥革命的“民主果實”,連個形式法統都不存在了。
次年,國民黨按照孫中山生前擬定的“建國大綱”,結束軍政,推行訓政。孫中山有言曰:“中國人民久處于專制之下,奴心已深,牢不可破。不有一度之訓政時期,以洗除其舊染之污,奚能享民國主人之權利?”在他看來,訓政即進行國民政治訓練,以此為“專制入共和的過渡”。
國民黨推行的訓政思路即“以黨治政”。一時間,“黨權高于一切”的標語遍布各地街頭。1929年10月,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通過《各級學校教職員研究黨義條例》,規(guī)定全國各級教職員,不論是否國民黨員,都必須研究“黨義”,即“國父”孫中山的著作。條例規(guī)定:“平均每日至少須有半小時之自修研究,每周至少須有一次集合研究?!?/P>
此前的3月間,國民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決議稱:“先總理(孫中山)傳下來的一言一字,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。敢討論總理學說的是大逆不道;敢批評總理主張的,罪不容誅?!?/P>
在神化黨權與“國父”之時,國民黨領導之國民政府大肆“破除封建迷信”,頒布《神祠存廢標準》,各地黨部煽動民眾搗毀廟宇。為將“總理”未競的“改陽廢陰”進行到底,不使中華民國“永在不新不舊之間”,國民政府以政治力量自上而下廢舊歷(陰歷)用國歷(陽歷),甚至禁止民眾過舊歷新年。春節(jié)期間,北平市公安局特派警察到各處查考,大肆抓捕膽敢違背政府禁令繕寫、張貼春聯者。
在這樣的氛圍中,天安門前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之間的道路,被命名為中山路;天安門西南側的司法部街改稱省黨部街;電車設省黨部街站。
革命風潮,向故宮刮去。
“天字第一號逆產”
1928年,國民政府委員經亨頤提出“廢除故宮博物院,分別拍賣或移置故宮一切物品”的議案,國民政府函請中央政治會議復議。
同為國民政府委員的張繼,以大學院古物保管委員會主席名義,給中央政治會議提交長篇呈文,對經氏觀點逐一駁斥。
經氏稱,故宮博物院研究宮內應如何設備,及皇帝所用的事物,“豈不是預備哪個將來要做皇帝,預先設立大典籌備處嗎?”
張繼駁:“是說誠荒唐之尤者,研究以前的歷史,是完全學術之供應,而非為實行彼時之現象?!?/P>
經氏稱:“皇宮不過是天字第一號逆產就是了。逆產應當拍賣?!?/P>
張繼駁:“故宮已收歸國有,已成國產,更何逆產之足言?故宮建筑之宏大,藏品之雄富,世界有數之博物院也。保護故宮,系為世界文化史上盡力,無所謂為清室逆產盡力也。且故宮諸藏物,皆由明清兩代,取之于民,今收歸國有,設院展覽,公開于民眾,亦至公也,與拍賣之后,僅供私人之玩弄者,孰公孰私,不待辯而即知矣?!?/P>
“現歐洲各國,為供歷史之參考,對于以前皇權王政時代物品,莫不收羅保存,惟恐落后。”張繼寫道,“即蘇俄在共產主義之下,亦知保護舊物,供學者之研究”,“一代文化,每有一代之背景,背景之遺留,除文字以外,皆寄于殘余文物之中。大者至于建筑,小者至于陳設,雖一物之微,莫不足供后人研究之價值”,“即使我人不自惜文物,亦應為世界惜之。還觀海外,彼人之保惜歷史物品如彼,吾人宜如何努力?豈宜更加摧殘?”
經氏議案終被否決。
經亨頤非黨閥也,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也,國民黨元老廖仲凱之子廖承志之岳丈也。其名言是,學校不是“販賣知識之商店”,“求學為何?學為人而已”。
張繼者,國民黨之元老也,清末留學日本,與黃興創(chuàng)華興會于長沙,后加入同盟會。曾游巴黎,與李石曾等發(fā)行《新世界雜志》。
張繼所言“一代文化,每有一代之背景,背景之遺留,除文字以外,皆寄于殘余文物之中。大者至于建筑,小者至于陳設”,與美國城市史學家劉易斯?芒福德1961年在《城市發(fā)展史》一書中提出的著名論斷一致:人類進化的本質是文化進化,而人類文化的重要表征,一是語言文字,二是城市。城市同語言一樣能實現人類文化的積累和進化。
惜近代以來,此種思想未在中國匯為主流。
“吳佩孚,吾佩服”
像經亨頤這樣的飽學之士,與故宮過意不去,實非訓政“洗腦”之結果。這代表了 五四運動“打倒孔家店”之后的一種文化現象。
“十九世紀末葉及二十世紀初年,中國文化屢次屈辱于西方堅船利炮之下以后,中國卻忽然到了‘凡是西方的都是好的’的段落。”建筑學家梁思成1935年發(fā)此感慨,同時指出:“幸而同在這時代中,我國也產生了民族文化的自覺,搜集實物,考證過往,已是現代的治學精神,在傳統的血流中另求新的發(fā)展,也成為今日應有的努力?!?/P>
梁思成立志以現代治學精神走出文化自卑陰影,卻一再陷入孤立境地。1944年,他撰文感傷:“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,蕪雜可哂,充滿非藝術之建筑。純中國式之秀美或壯偉的舊市容,或破壞無遺,或僅余大略,市民毫不覺可惜”,“蓋這種破壞,三十余年來已成為習慣也”。
“吳佩孚,吾佩服”,旅美建筑史學者賴德霖2008年投書《讀書》雜志。他被互聯網上流傳的一位房地產協會會長建議拆故宮建住宅的“玩笑”激怒。那位會長稱,北京土地資源存在嚴重浪費的情況,其中最浪費的就是故宮,因為故宮占地近72萬平方米,而且處于市中心的繁華地帶,地產價值不可估量。
“這不禁令我想到了吳佩孚?!辟嚨铝卦谖闹袑懙?,“吳氏在中國近代史上多被稱為‘軍閥’,更因鎮(zhèn)壓‘二七’大罷工而惡名昭著。但他一生至少有兩件事無負國人。第一是他在日本侵華戰(zhàn)爭爆發(fā)、北平等地淪陷時表現出了民族氣節(jié),拒絕與日偽合作。第二是在北京紫禁城宮殿面臨被北京政府‘現代化’改造的關頭,他挺身而出,致電反對?!?/P>
賴德霖感嘆,上世紀五十年代改造紫禁城之議曾再度興起,六十年代北京市政府也曾有所謂“故宮改建規(guī)劃”,幸都未成真,“如今又有覬覦者,雖或屬惡搞,但卻不能不令人擔憂。難道紫禁城的劫難尚未終了?”(完)
最新評論: |
中國風景園林網版權所有 COPY RIGHT RESERVED 2007 - 2012 WWW.dcj3647.cn